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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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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日光太盛, 將一潭碧綠池水耀出太過灼目的粼粼波光,目光不經意間劃過那株照水晴花,謝璋笑意閑閑, 他未理會一旁心思千百糾纏的王太後,而是放任著自個的眸光落在那株臨水自照的粉妝樓之上, 仿佛間那湖面上的花影漸漸落為一張絕色美人面。

是孟夷光那張生得過於綺麗精致乃至不似凡俗物的雪白面容, 想起那日選妃宴上當他將那柄玉如意遞予孟夷光手裏頭時,青春年少的少女綻出並未成功抑制住的歡喜顏色, 要比這花更清麗嬌艷百番, 她笑得恰如揉碎滿枝桃花般明媚,雙眼彎成嬌俏的月牙兒。

粲粲日光映在她身上, 顯得太過明艷太過招搖,並不匹及她即將被賦予的身份,落到旁人眼裏頭或許會覺得她性情過於輕浮淺薄了些,畢竟大雍的皇後應像是尊永遠沈靜穩重不悲不喜也無欲無求的無瑕玉像,就好似如今的陳太後一般矜貴淡漠, 那時候謝璋仿佛能夠切實聽到些竊竊私語,俯身跪下的人不解著、不滿著, 都在說著是不是大雍年少無知的皇帝叫無上美色給迷昏了頭腦。

謝璋平靜望著眼前紋絲不動的澄澈湖面, 笑得岑岑, 可是他偏偏就要任性地把那般熏天赫地的無上榮寵賞給在世上大多人眼中都不襯的孟夷光,他要高高擡舉著他的未來皇後, 叫她直攀青雲, 謝璋被自己心頭想法逗笑, 若是叫別人知曉這高高在上天子的幼稚, 會不會更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他心頭生出某些不可明言的期盼與激動。

所以比起先帝偏愛的熬鷹, 謝璋更鐘情垂釣。

王太後在這封不知早已決定好多久,卻分外未曾提前露出風聲的折子上流連許久,勾畫得格外精致的細眉不自覺蹙起,看著那頭閑適自在一派漫不經心愜意顏色的謝璋,王太後稍有猶豫,還是出聲講道:“這是不是太過擡舉那些宗室親王了,你這當皇帝的寬厚仁愛,可那些狼子野心虎視眈眈之輩卻不定領情,這樣多高門顯宦與他們糾結在一塊,往後恐要叫社稷不穩。”

她面上顯出幾分明顯的厭惡與不屑,“先帝從前在世時候就曾經講過,你這些叔伯俱都不是些好的,要壓制著他們,別叫他們有機會再想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就是群想要撲上來啃食咱們血肉的貪婪狼狗,要哀家講,就應該把他們都圈禁在王府裏頭,省得再有閑心思搞那些陰謀算計。”

對於這些眼睛盯在謝璋皇位上的宗室,王太後向來深惡痛絕,心裏頭想著最好就是老天顯靈,把他們大鄴謝氏這幫善於得寸進尺永不知飽腹的皇室宗親有一個算一個都給雷劈了才好,免得鬧出亂子,攪了她的安寧日子。

謝璋稍向後靠仰,一雙眼笑吟吟地盯著這座自雨亭頂上精巧鏤刻出的“太平景象”,天家享用的一切自然都是極極好的玩意,鏤金錯彩,華貴非常,叫外頭日光一映襯更是折出種惑人心魄的金光燦爛,無怪乎人人都魂牽夢縈,費盡心思地想要碰一碰,所以也無怪乎得不到的人寧肯把自個給活生生剜骨剝皮,也要拼著股枉死的勁頭籌謀算計,多可笑,也多好玩。

王太後並未能看見謝璋面上那股神異的光彩,他神色顯出近乎詭譎癲狂的亢奮與嘲弄,只短短一瞬,年少聖人就又變幻為了平常那副萬事不懸心頭的淡淡模樣,他話落在風裏頭輕飄飄的,帶著某種不曾加以遮掩的疏離傲慢,不動聲色笑言,“母後多慮了,朕相信諸位叔伯堂兄堂弟早已該心知肚明自個天命到底如何,都已足夠安分守己。”

他化出副頗真誠的神情,可惜亭裏頭講的與聽的都明白這是分明的假話,站在皇城風雨上的人物都明白,人一旦踏上賭桌,就只有死能將他帶離。

“自父皇駕崩,京中也久不見喜慶熱鬧事,朕與夷光來年三月將要大婚,當然要把這份歡喜叫天下同樂。”他顯出種分外仁和的寬容來,傳出去是真真叫人讚譽官家仁厚,謝璋自登基始,對宗室就頗為大方寬仁,又有先帝爺那般心狠手辣的在前頭做著陪襯,對底下人來言,遠遠看去,皇家還真是棠棣同馨,花萼相輝的親睦和諧氣派,鹹平朝一切的腥風血雨恍惚間已經消散在嘉佑四年的風花雪月裏。

謝璋自覺自個話講得清楚,也不在乎王太後是否參悟,他神色顯出些許懨懨的倦怠,整個人縮在微晃的躺椅裏頭,半闔著眸,“母後不是素來喜愛王家表妹,朕也為她精挑細選了番,齊表弟是崇德姑母嫡長子,日後亦能承繼博望侯爵位,也算是年少英才出類拔萃,與表妹算是門當戶對金玉良緣。”

王太後心裏頭才不在意王臻前程如何,反正有她這個做太後的姑母,謝璋這個做皇帝的表哥,王臻嫁誰都是要被捧起來做菩薩供著,對她來講,在王臻不能進宮那一刻起,王臻這個侄女就沒有了半點用處,無需再浪費心神關註。

不過謝璋既然講了,王太後自然也當要擺出點姿態來,她盡量慈和笑起來:“阿臻有你這皇帝表哥操心是她的福分,她是惜福的,你舅母前些時日進宮來還講,你舅父與表兄正每日勤勤懇懇操練等著為你效勞呢。”

謝璋頗給面子地輕笑了一下,漫不經心地說道:“都是一家子血緣相連的親戚,朕自然是信賴倚重舅父的。”

看出謝璋已經沒什麽談話興致,王太後便笑道:“這日頭太毒,母後身子弱,就不陪著你在這兒苦熬大魚上鉤了,重明也莫要在這兒待太久。”

聽著自個滿意的言語,謝璋仰頭笑意盈盈去看王太後,“朕都明白,母後盡可安心就是。”

這亭裏頭清清涼涼,叫謝璋半點沒被熱氣所擾,一張秀逸俊俏的面孔仿若上好羊脂白玉似沁出月光樣輕盈光華,生得是那般精致漂亮,依照底下宮人所說,謝璋眉眼是有幾分肖似王太後的,可王太後此時看著謝璋,那生起千百回的年頭又驟然浮起,先帝把一個年幼嬰孩硬生生從她懷中奪去,那也許本應會是個聽話孝順的兒子,可如今歸還回來的卻是個面熱心冷的大鄴少帝。

想起方才謝璋所講的那通話,王太後更覺諷刺,她未入宮為妃待字閨閣的年少青春時候,自然盼望嫁與知心人,從此琴瑟和鳴恩愛白頭,她那時候最仰慕家中老祖母的威嚴赫赫派頭,期許著往後也能做個有孝子賢孫奉承孝敬的老封君,只是如今皇家富貴權勢滔滔,真心卻是從來稀罕物,擡頭看看四四方方的霽藍澄澈天,恍惚真覺得這是個死死困住自身的籠子。

不過哪裏又不是籠子呢,天底下又有誰能不在籠子裏呢。

送走王太後,謝璋站起身隨意活動伸展了下,他緩緩踱步,瞥見王太後隨意置在石桌上頭的賜婚折子,微微一笑,他拿起來看著這些朱筆寫下的家世名號,他神色戲謔玩弄,聽著亭外前來通報的小太監,謝璋俯下身親自把折子端端正正擺在石桌上,隨後目光朝著甘露宮宮門處看去。

謝琰快步踏入亭中,一路雖有太監給打著傘遮陽,可也抵擋不住今日這灼氣撲面,只見他鬢邊烏黑的發有些汗濕地黏在頰上,平常略有蒼白的臉面顯出暈紅,看著難免是副狼狽模樣,他利落且恭順跪地俯身行禮,隱下的眉目卻是淡淡:“微臣謝琰叩請聖上萬安,願聖上長樂無極,永享太平。”

謝璋居高臨下地笑了笑,悠悠然地坐回搖椅上,才擺出副頗為親切顏色,遙遙虛擡一手,袍袖過於精細的織銀雲龍紋樣劃出流麗光彩,讓謝琰能夠分明瞧見那九爪龍的猙獰威嚴派頭,謝璋聲音仿佛從雲端傳下來似的,“堂兄何必如此恭謹,快些起身吧。”

謝琰聽完謝璋的話,才慢慢地直起身,他半垂著眼,餘光間可以隱約看見謝璋舒適從容地躺在搖椅裏,戴著枚鑲翡翠扳指的手漫不經心地往池裏頭撒著魚食,看著多麽灑脫自在。

這就是權勢所帶來的高高在上,謝琰對此從不覺奇異,在他瞧來,謝璋生來便是大雍一切規矩體統下的禮法天命,占盡天底下一切繁華好物,既無悵惘也無悲辛,由其餘人仿佛唾手可得又觸不可及的至尊至貴權勢高高拱衛起來,那般理所當然仿佛命定如此的傲慢得意多叫人艷羨,多叫人嫉恨,也多叫人想要取而代之。

謝琰神情浮出一瞬間的陰郁,從前他就在想尋常布衣讀書人寒窗苦讀,想要進官加爵平步青雲,人人都覺得這是有志氣有能耐,那憑什麽當王爺的想要再進一步當皇帝,就是癡心妄想,要被斥責鄙夷為亂臣賊子,人有進取想要往上爬,難道不是天性,這欲念既是天性,又何需壓抑。

旁人就是要怪罪,也不該怪罪他這自然而然生出的野心,要怪罪,就去怪罪老天,就去怪罪先帝吧。

謝璋看著恭恭順順派頭的謝琰,戲謔笑道:“堂兄怎的還是如此肅靜,其實朕今日喚堂兄進宮來,可是有件喜事想要同堂兄知會一聲。”他隨手一指桌上那封折子,“楚王府也該有個掌管中饋替堂兄持家的王妃了,工部侍郎家的嫡女盧氏溫婉端莊,朕覺得就與堂兄頗為般配。”

謝琰聽著謝璋慢慢悠悠渾然不以為意的語調,默默低頭看著手裏頭被謝璋如此輕悠悠定下數來人前程的折子,他不知曉盧氏是否賢良是否淑德,卻自然知道工部侍郎是誰,謝琰靜心斂下眸中生起的波瀾,擡頭露出平常慣有的斯文溫雅容色。

謝琰聲音略低,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惶恐:“臣多謝聖上掛念,只是…”他像是略有猶豫,最終還是俯身又重重跪下,擡眸一派堅定神情,“只是臣已有心慕傾許之人,恐要辜負聖上心意。”

謝璋挑眉,饒有興致地笑言:“何談什麽辜負與不辜負的,朕欲給堂兄指婚,本就是為了叫堂兄有個賢妻相伴,也好後方無憂能夠在朝堂上為朕分憂解難,堂兄瞧上哪家的姑娘,只要合適朕親自給你們指婚就是,總不能成就段孽緣怨侶,豈不叫人怪罪。”

謝璋靜靜地聽著謝琰含著溫和又有些羞澀笑意講道,“臣心喜的乃是禦史中丞崔攸之女…”他看著是那般發自內心的純然歡喜,多叫人感嘆真是個真心實意的多情郎君。

謝璋盯著謝琰,目光掠過謝琰緊緊攢在手心裏的那條白玉佛珠串,覺得自己這堂兄著實有些本領,若不是生在皇家宗貴,倒是個適合濃墨重彩粉墨登場的名角,演得入戲值得叫好,只是謝璋慢吞吞地窩回到搖椅裏頭,又不禁想道,其實說到底還是宮裏頭能養出個頂個擅演戲的角,每天都兢兢業業地給史書增添幾筆趣意,他看著池裏頭映出來的自個,頗有幾分輕快,他覺得這出戲若要評個最打眼最出彩的那還是自己。

於是謝璋輕笑出聲,他打趣地說道:“堂兄不必不好意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人之常情,有堂兄這樣拔尖的情郎,也是崔氏女的福分。”他沈吟一會兒,像是在費力回想,“崔攸是個能臣呀,不過他家女兒是否就是和陸參政家的兩個孫女起矛盾的那個,鬧騰得可是很轟轟烈烈,都傳進宮裏頭來了,倒不像是很安分好脾性的,堂兄是怎麽瞧上她了?”

他問的輕飄飄,謝琰卻是又重重叩首,鄭重其事答道:“崔姑娘並非傳言裏頭一般,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那次也是陸參政府的叫她受了委屈,才鬧起來招惹了事端,若說有過錯實在不可說是她之非,依臣來看,崔姑娘至情至性,活潑清亮,是非常非常討人喜愛的,若得崔姑娘相伴於臣身旁,定是臣一生之幸,臣願一生一世都對她好,不叫她羨旁家雙飛燕,恨藍橋路遠,怨鏡裏孤鸞,與她白首偕老。”好生情深義重一番話,令人不禁想要撫掌讚嘆。

聽著謝琰陳情,謝璋不由又想起孟夷光來,他覺得自個比謝琰扮得要更真誠許多。

他自來就有著分外好的記性,所以謝璋半閉著眸,能夠分外明晰地描繪出孟夷光的容貌,傾城絕代的臉面,含情凝涕的眼眸,謝璋很喜歡這雙眼,喜歡那雙眼突兀迸發出鮮活生機時候的模樣,一如那日孟夷光眸裏掩不住煩躁冷淡看向謝琮時,也一如她握住他賜給她的那柄玉如意時猛然間勃勃生出的野心,多燦爛,是他非常喜歡的,蓬勃的不遮掩的欲望,靈動而鮮明。

就像是寢殿外由他年幼時親手栽種的那株西府海棠,如出一轍的嬌媚艷麗,在那些難得閑暇時候,他偏愛坐在臨窗的塌上看看書賞賞畫,脆弱輕薄的海棠花有時會恰巧地落在他的掌心,心情尚佳時候他或是對著那海棠詩興大發或是留作書簽,有時見海棠生得著實華艷,他也會踱著步悠悠閑閑地走到院子裏頭擡手摘下枚細細瞧瞧。

所謂天香國色亦不過是朵可任他予取予求的海棠花罷了,謝璋思及至此,又覺得有這那樣一雙眼的姑娘,或許還可以給予他些旁的感觸,希望她不會使他失望。

謝璋想得入迷,以至於謝琰早已停了話,他還是派冷淡淡顏色,高深莫測如此,叫人心生惶恐,哪怕明知道謝璋並不會知曉崔鴦的奇異,謝琰還是有些緊張,這或許是人臣對皇權的天性使然。

終於,謝璋開了金口,他笑呵呵地、滿不在意地道:“堂兄不必慌張,你喜歡崔氏,覺得她好,便就是你們二者的緣分,朕又豈能不順天意,不隨你願。”他意味深長笑著,“只要堂兄如願得償,心滿意足就是最好不過了。”

一副感恩戴德形色的謝琰退下後,就見原本平靜湖面傳來動靜,謝璋握在手中的魚竿一陣劇烈晃動,他牢牢捏著魚竿,擡手只見魚餌上掛著只不住撲騰出水花的赤金錦鯉,他果然釣上一尾大魚。

冷眼瞧著那尾赤紅游金的肥碩錦鯉在魚鉤上不住撲騰,謝璋面上笑影更是深刻,他慢悠悠恍若嘆息:“這世上貧苦人想要富貴,富貴人想要權力,有勢的想要更上一層樓,登到至高至寡無人巔就惦念長生好永享安樂,人的欲念總是這般無止境…”他隨手將魚竿扔到一旁小太監手中,笑意盈盈然,成竹在胸,“所以多好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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